美國藝術家安迪渥荷(Andy Warhol)說,在未來,每個人都可以成名十五分鐘,這樣看似樂觀積極的一句話,實則也意味著,任何人要成名超過十五分鐘,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賈伯斯過世了。一些媒體甚至誇張地拿賈伯斯和達文西、愛迪生與愛因斯坦相比。我倒不是說賈伯斯一定不及前述幾位偉大,而是現在要蓋棺論定賈伯斯的歷史定位還太早,更何況,很多的說法還是奠基於錯誤的科技史實上。比方說,宣稱賈伯斯是「發明天才」就很難令人理解(拿他和達文西、愛迪生相比約莫也是根基於此),從個人電腦、音樂播放器、觸控手機到平板電腦,沒有一項是賈伯斯或是蘋果公司發明的,從「發明」的角度來看待賈伯斯,賈伯斯不會有太高的歷史地位。
但是在我們這個時代,賈伯斯絕對有他無可取代的代表性地位。我們這個每個人只有十五分鐘的時代,賈伯斯在世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中,閃耀了超過三十年(或是從賈伯斯重返蘋果算起的十年也行),不可謂不是一項奇蹟。賈伯斯對其追隨者最大的啟示,並不在於那對於「美的線條」永無止境的追求,而是對於主流商業價值的視若無睹、乃至不屑一顧所展現的孤絕之美感,而且這樣的孤絕美感,竟也還帶來空前未有的市場成功。
賈伯斯不相信市場區隔,iPhone在他過世之前始終只有一款(傳說中低價搶市版從未出現);賈伯斯不理會市場調查,他認為自己就是最好的試用者;賈伯斯不揪團搶占產業標準,他覺得沒有其他的合作伙伴配得上自己,可以和他平起平坐;賈伯斯對產業匯流沒有焦慮,不靠併購快速跨入市場,他寧願自己一項一項來。
在我們這個時代,我們已被告誡太多,你對抗這個體制,你一定會招致一敗塗地的結果,體制對我們的壓迫已是鋪天蓋地的嚴密,我們再也沒有跳脫的可能,你只能乖乖認命。賈伯斯告訴我們,喔不,這一切是有可能的,只要你傾聽內心的聲音,永不退縮,展現在你面前的,就是你所想像的世界。
賈伯斯成長的世代,是個愛與和平、熱情與理想,還沒有被商業所完全收編吸納的時代。革命的口號現在看來有點天真,但是嬉皮們發自內心相信,改變世界是有可能的。
賈伯斯要以自己的方式改變世界聽來那樣的冷黯絕決,反證的是我們這個表面眾聲喧嘩時代的沈悶窒息。就如同哲學家紀傑克(Slavoj Zizek)在日前〈攻佔華爾街〉的演說中所說的,「今天的人們還相信有甚麼是可能做到的?看看媒體的報導。一方面,由科技到性慾,好像甚麼都有可能。你能夠去月球旅行,用生物基因科技達到長春不老,可以跟動物做愛,諸如此類。但在另一方面,只要一碰上社會經濟的範疇,幾乎一切都被視為不可能。」
人們對賈伯斯的熱愛,是對率性而為、順心以行的想望與寄託。我們對賈伯斯過世的無限遺憾,是對一個看似引領世界潮流,實則與當代世界不合時宜的老靈魂的緬懷追思。
作家張愛玲當年以75歲之齡,孤單地死在加州的單身公寓中,遺體過了許多天才被人發現。我總覺得,這樣的死法,對於那樣傳奇的張愛玲,反倒透露出詭譎又不相稱的氣氛。老賈的一生,則是最高明的編劇也編不來的傳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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